第二十二章 黑豹
外交求援
十月九日。
报纸摊开放在果尔达·梅厄的桌子上,她那些形容枯槁的战时内阁成员正在聆听达扬滔滔不绝的讲话。在开战后的第四天早晨,这位国防部部长不仅呼吁军队撤退到山区,还要求政府对十七岁的市民、超龄的市民、因身体原因而免服兵役的市民进行动员,配给他们反坦克武器,以防范阿拉伯军队进入以色列中心地带。他告诫果尔达·梅厄:只有立即的大规模的美国空运,才能保证以色列继续打下去。果尔达用满含忧愁与嘲讽的目光看了一眼兹夫·巴拉克,又看了一眼报纸上那条横跨全页的大标题:
达多:“我们会打碎他们的骨头!”
战争形势已扭转——总参谋长
报纸首页上是一幅达多·埃拉扎尔的相片,他在微笑,但笑容显得低落。
果尔达低沉缓慢地问:“那么严重,摩西?那么紧迫?一夜之间就这样了?尼克松已经承诺补偿我们的损失。你说我应该飞到华盛顿吗?”
“绝对应该,总理,就在今天,如果你可以的话。”
“摩西,你是怎么了?”阿隆大声说,“对青少年、老年人、有病的人进行动员?敌人现在到家门口了吗,就来个全国总动员?昨天西奈是很艰难,没错。一九四八年的时候,我们也是几个星期几个星期地艰难,几个月几个月地艰难,可那时你依然像头狮子一样猛攻猛冲,我们大家也都一样,从没进行过全国总动员呀。”
“伊加尔·阿隆,我昨天说的西奈的形势是对的,而且我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告诉你,今天我说的也是对的。”达扬说。
果尔达拿起电话机。“接我们驻华盛顿的大使……各位,我们召开内阁全会再说。”人们一边争论一边离去,兹夫·巴拉克留在后面。
“喂,辛卡?抱歉吵醒你。给基辛格打电话,然后……我知道华盛顿那边是半夜。现在你听我说。”她用几句话简单直接地复述了达扬刚才所讲的,“给基辛格打电话。”她最后又说了一遍才放下电话。“怎么,兹夫,干吗满面愁容的?我们可是经历过比现在还要糟糕的时候。”
“总理,基辛格不会赞同您飞到那边的。”
“我有办法对付亨利·基辛格。”
“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吗?”
“这是你的职责。”
“我理解国防部部长的忧虑,但我们不能按照他的想法行动。您将要举起让全世界都能看到的白旗,那甚至比他辞职造成的麻烦更大。”
果尔达生气地皱起眉,说:“为什么?我可以秘密到访啊。”
“请恕我直言,总理,您不能去。您去了一定会泄露出去的。果尔达飞到华盛顿了!阿拉伯人会幸灾乐祸地看着电视说以色列正在崩溃。更糟糕的是,他们也会相信我们正在崩溃。这会鼓舞他们的士兵猛冲杀戮。约旦人也会越过戈兰高地上我们薄弱的边界,拥进来抢夺他们那一份。在联合国,苏联会要求立即停火,那时尼克松的境地就很成问题了。”
“如何成问题?对我们吗?”
“对我们,一点儿没错。还记得苏伊士战争后的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吗?
‘先生们,放弃你们打下来的每一块地方,否则将承担一切后果!’”
“记得吗?我怎么能忘了呢?”
“总理,如果您飞到华盛顿的话,您还会经历那样的事的。他正处于危机当中——‘水门事件’,还有他那位不正直的副总统。一次对外政策的成功,例如结束一场战争,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就是天赐之物。如果我们给了他这个口子,他就会草率地做一个判断,那将会让我们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都痛悔。”
“不要夸大。”
“我没有夸大。您飞去那儿几乎就等于递给他一把割断我们喉咙的刀子。”
“嗯,你终归还是‘大惊小怪先生’。”
电话铃响了。“辛卡?已经什么了?嗯,他说什么?”她突然装出她少有的愤怒腔调,“在早晨解决这件事?你有什么毛病?行了,我们过去也认为一切都顺利,可是现在时局已经变了。他怎么会认为我想飞到那边呢?是因为我喜欢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食品吗?如果美国让我们用光了武器,那美国就会在全世界的舞台上面临首场对苏联的大惨败!你把这句话告诉基辛格,现在就告诉他!”说完她重重地放下了话筒,声音立马改变了,和蔼地微笑着说:“辛卡·狄尼兹这个大使还是不错的。”
“总理,您能担负起脱离战争两天时间的后果吗?”
她点着一支香烟,同时古怪地瞥了兹夫一眼,眼睛眯起,嘴角现出皱纹。
“不就是从尼克松那里获得空运来打仗吗?辛卡办不到,我能办到。”他感觉到,此刻是一位女人在说话。按说眼前这种妖娆的样子与她严厉又结实的老妇女形象非常不相称,但巴拉克此时并没有那种感觉。这让他想到了果尔达·梅厄与犹太复国主义开国元勋的那些传奇爱情故事。有人说,在那些久远的日子里,她用她的魅力作为一种可利用又似乎不太有效的政治武器。也许吧!不管怎样,她现在仍然能展现出那种魅力来,从她塌下来的身体里,从她历经岁月刻满皱纹的脸上。
“如果总统跟你说你不受欢迎,那怎么办?”
“那我就派你去,所以你准备一下。笑什么,‘大惊小怪先生’?以为我在开玩笑?辛卡很厉害,莫塔·古尔也很厉害,但你在‘六日战争’期间的成就我也是记得的。”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美国那边在军事方面负责重新补给的是一位叫哈利迪的男人,哈利迪准将。我猜你和他有交往吧?”
“我和他有交往。”
“他是我们的朋友吗?”
“不是。”
“你都知道结果了?”
“是的。”
“如何得知?”
“美国人喜欢赢家,不喜欢哀诉者。”那一缕女人的特质烟消云散了。她看上去有种受侮辱的样子。“还有一点,总理。”
果尔达点点头。
“我恳求您亲自问问达多空运到底如何紧迫,他是最清楚的人。他是不可能赞同摩西·达扬的主意的。”
“摩西·达扬。”她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举起胳膊僵硬地前后转动,
“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还伟大的摩西·达扬呢!”她艰难地站起来,“到时间开内阁会议了。你那海军儿子还好吧?”
“迄今为止还好。”
“好。迄今为止,海军令我们很意外,也令我们很满意。”
民众传闻
诺亚·巴拉克从他的舰艇跳到阳光灿烂的码头上,尽管又一长夜的战斗(这次是在塞得港外)令他的眼睛刺痛难耐,但他依然精神高涨。战斗结局:三艘装备“冥河”的埃及导弹艇被击沉,一艘逃逸,而犹太舰队毫发无损。拉塔基亚海战再一次重演。叙利亚海滨燃起熊熊大火,那是以军从海上炮轰油罐场地的结果。红海那边的“黄蜂”巡逻艇也报告他们击毁了许多埃及登陆艇。简而言之一句话:海上的胜利是一个接一个。
很奇怪,诺亚一点儿都不知道,以色列在陆地上并不如海上这般容易取胜。前三天的军队公报说得很模糊,当然,“六日战争”中也是这样。现在和那时一样,阿拉伯人的广播电台自吹自擂,大肆宣扬他们取得了巨大胜利。同样,以色列的报道并不表态。诺亚确信,这是一种战略计谋,目的是延缓联合国的停火令,以便国防军能够继续痛击敌人。他走到码头上的一间电话亭里,从那儿给特拉维夫的法国大使馆打电话,得知朱莉娅·莱文森去海法的拉姆巴姆医院(Rambam Hospital)做义工去了。大好消息,她刚走十分钟。路过一间小报厅时,诺亚停下吉普,买了一份晨报。
达多:“我们会打碎他们的骨头!”
好啊,局势正常。医院门廊处人来人往,他在那儿不巧碰见了夏娜婶婶。
夏娜看上去面色苍白忧郁,她说他的叔叔迈克尔两天前患了中风。“果尔达在电视上讲话时发作的,有史以来第一次。”她对诺亚说。
“他不会有事吧?”
“我现在还不知道,得等等看。”
“总理说了什么,夏娜婶婶?”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吓人的,就是一些事实情况,他却看得很严重。他当时说总理看起来很可怕,听起来也不像她自己,然后他自己就十分骇人地一下子躺倒在长沙发上了。”
“我很难过。”
夏娜淡淡一笑:“唉,上帝会保佑的。海上战况怎么样?”
“不是太坏。”以色列人的缄默还是少不了的,但是诺亚在这类策略上尚未成熟,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胜仗,于是话就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蹦出,“迄今为止全胜!不能再说更多了。”
“海军真棒。”
他到病房区去找朱莉娅。病房里病床挤在一起,一长排一长排的,上面全是血污满身的士兵。还有新的受伤士兵不断拥进来,抬在担架上,或是躺在带轮台子上,随之而来的卫生兵匆匆忙忙给他们做静脉输血。
“那个法国姑娘?看看护士休息室,下面大厅里绿色的那个门。”疲倦的护士长说。
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朱莉娅一个人正屈膝蹲在一张病床上大哭。看到诺亚后,她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他,用法语说道:“呜,诺亚,诺亚!我的上帝啊,是你啊!整个东边都丢掉了!阿拉伯人打败我们了!战争结束了!我们该怎么办啊,亲爱的?”
这种表示极度痛苦的语速飞快的法语他基本上都听不懂。“Doucement(法语:冷静点儿)。我想我们是约定过说希伯来语的。”
“哦,是的,对不起。”她急忙抬起手抹眼泪,“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在瑟堡那边的一家医院工作过,但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事情。那些小伙子,那些伤员——”她哽咽着,“我说不下去了。呜呜,诺亚,医院里都被塞满了,伤兵还在挤进来。戈兰地区传出来的情况太吓人了!我们输了战争。”
“胡说八道!传出什么情况?”
“我们十辆坦克对敌人一百辆坦克,没日没夜不停地打。一个从卡法布鲁姆(Kfar Blum)下来的坦克驾驶员跟我说:‘一切都完了,政府在撒谎,叙利亚军队和伊拉克军队明天就会攻入海法,然后会有一场大屠杀。’听到这话,我当时就崩溃了,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说几乎所有的以色列坦克都被击毁了,也没有预备役,没有什么来抵挡敌人,还——”
诺亚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战场受到惊吓后的言论,跟收音机上说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你看!”他给她看那份报纸,“我们军队说的是真相,你知道的。”
“那个人是总指挥吗?他看起来很高兴。”
“你可以离开工作岗位吗?”
“从今天起我被辞退了。”她的眼里再次盈满泪水,“我好惭愧——”
“来吧。你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他们走进人行道边的一家咖啡馆里,从这里可以看到港口的景色。喝着咖啡,吃着蛋糕,他给她叙述海上的胜仗,她慢慢恢复过来。“我向你保证,朱莉娅,我们在陆地上也一定会胜利的。总参谋长说这是一场艰难的战争,的确是。突袭让整个国家措手不及,只有海军没有。但是戈兰高地和西奈的那些常备军都是好样的,他们会守住阵地,直到预备役上去,然后我们就将把敌人赶出去,你会看到的。”
朱莉娅在吃着酥饼,而诺亚则在想:她穿上这一身压皱的护士服真的好漂亮啊。当然,朱莉娅不像达佛娜,但是她有真诚美丽的黑眼睛,光滑细腻的肌肤,以及他业已探索过的发育良好的乳房。“嗯,诺亚,这里阳光明媚,一切都大不一样。那家医院简直就是一间地狱。”
“你能去做义工,已经很好了。”
“我会坚持下去的。我今天只是掉队了。”
“很棒!那你法国大使馆的工作怎么办?”
“战后我会继续做的。这期间我已经在这儿租了一所房子。”
“你租好了?朱莉娅,我们在瑟堡第一次约会时,你就说过好的法国姑娘是不会跟水手约会的。不当真啊。”
“我知道。”她勉强浅笑了一下。
“那她们跟海军军官约会是当真的吗?”
“你干吗要问?”
“嗯,是当真的吗?”
她本来就大的黑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个反应特别快的机敏女孩缓慢而调皮地用希伯来语回答说:“嗯,亲爱的,好的犹太姑娘肯定不会,不会和非犹太人当真,法国海军里是否有犹太人军官,我还没遇见过一个。阿尔弗勒德·德雷福斯冤案,你知道的。”
诺亚说:“以色列海军里有很多犹太人军官,不存在德雷福斯的问题。”
“打住!怎么回事,亲爱的?”
他俯过身去抱住她就亲吻。其他桌子上,人们正在喝咖啡、晒太阳,老人们被这一幕逗笑了,互相用肘轻触着同伴,看着这战争中的轻松一刻。她的嘴顶着他的嘴,喃喃地说:“哎呀,哎呀,我父母每天都在电话上央求我回家。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不走——”
“你那个房子在哪儿?”
“我的房子?慢点儿,慢点儿!”她微微一笑,妩媚,但又精明警惕,瞪圆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精神恢复过来的微光,“干吗要问,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达佛娜怎么办?我至今还没见过她呢。”
“都过去了。忘掉吧。从来也没有过结果。不可能了。她喜欢左派分子,喜欢闻黏土的味道。”
“Vraiment?Vois-tu(法语:真的吗?你看),”她又开始不由自主、喋喋不休地说含混的法语,“就在我来这里之前,还有一个左派分子向我求婚呢。我应该答应他的。他是瑟堡污水处理的监管人,一个很热心的犹太小伙
子。公务员,收入很稳定。”
“说希伯来语,小姐!”
“啊,好的,好的。对不起。”
“你说你的房子在哪里?”
她眨眨眼睛:“我不说。黏土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烂泥的味道。”
“你不用回到你的艇上去吗?”
“我的乘员正在装载导弹、弹药和燃油。”他瞥了一眼手表,“要一个半小时。”
“其实,就在附近,不过非常阴暗狭小。”
他迅速站起来,示意侍者过来。“慢点儿,”她说,抓住他的手指,“你就不能等我喝完咖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