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今日是何日
少女蓄留长发，额头绑着一圈五色的发带，她脸颊的肤色稍黑，但五官异常美丽。少女不像汉人，却穿着斜襟布扣的唐装，衣长及膝，下身宽松长裤，一式是靛青布衣。
邻近草岭隘口，原本镌刻了“虎”字的石碑还在，但符箓般的“虎”字消失了，就连迎风耸立的双层凉亭和低矮的土地庙也一并无踪迹。
潘新格奔回这里，说是神志清明，其实又恍惚不清，他愣在隘口，看看手脚，摸摸肩后的背包，似乎也没改变，索性又掏出绿色心情口香糖，嚼一块，麻辣刺鼻的味道依旧，这该不是做梦吧？
何社商双腿有劲，脚步快捷，赶在前头，他看潘新格在隘口踱步，忙又拉着萧竹友，慢下来。
“萧书生，我们小心为妙，这少年不太对劲，看似心魂失散，要是让他发作，不知会不会伤人？”何社商说道，“两个月前，也是在这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十二三岁，长得清秀漂亮，但眼神呆滞，说话没头没尾。好心带她下山，一群头围的朋友笑我沾到疯女孩，看我怎么脱离关系。这少年，会不会也是个疯人，怎么说些有的无的？”
“不会，他说得很当真。”
“哪个疯人讲话不当真？他们不但态度认真，而且讲的都是真心话。这年头，谁爱听真心话？你看到一个庸官，你老实告诉他是庸官吗？你看到一个丑角、一个痴儒，你敢说真心话吗？”
社商说道，“横竖我是劝你小心，以免给拖累，伤了自己。”
“世风日下，我等却不可丧志，对率直之人理该有疼惜之心，我再问他一问。”
虽说萧竹友看这阿潘“举止不俗”“谈吐超凡”，心里还是有三分讶奇，不确定眼前这少年的见识如何生成，自己在淡水的言行，已算特立独行，跟他一比，实在远远不如。听社商再三强调，不得不也有怀疑，难不成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好吧，即使他神志不清，迷路山岭，更该引领他下山，若抛他在荒山野外，这哪是人子的作为？
“敢问小兄弟，是不是迷失方向了？”
“我怎么会迷路呢？你们看，龟山岛还在！山下有一座天公庙，对不对？只是很奇怪，这里的凉亭和土地庙不见了，山路
也不太一样。”
社商笑了，“凉亭和土地庙是你设的，你想得真周到，在山下还设立天公庙，这天公庙有多大？”
“够大了，我们全校的同学来参观，也不嫌挤。”
“你们全私塾有多少人？”社商故意逗他。
“*少有三千五百个。”
“孔老夫子一生才收三千弟子，你那老师可厉害了，一个私塾收三千五百人。”
萧竹友说道：“同是出外人，大家互相照顾，调侃的话、于事无益的话，就不必再说了。”他说得极认真，何社商听得不敢再嬉笑。他又对潘新格说道：“我愿意相信你说的话。我随同何社商初到噶玛兰，状况全然不知，但你暂且宽心，跟我们一路下山，也好互相照应。你今天流落山中，必定有缘故。”
“好吧，我跟你们一起走，到山下的天公庙，你就知道。”潘新格抖动背包，又问：“你们不把衣服换下来吗？到时给人围观，不要怪我没告诉你们。”
何社商挑起箩筐扁担，带领走去。他暗自怨叹，这趟买卖，遇上一个萧书生还不够，又冒出这少年来成对，这一路去，不知还要牵扯多少麻烦咧。出门前，老妻偏偏再三叮咛：“走险路人，更要多做善事，以和为贵，少计较，好心才有好报。”哎，她一个妇道人家，说起道理，却又成篇成出的。都是庙口那些戏曲多教了她！
下山的路途，原本笼罩林间的云雾，也许化成雨珠，也许给急风惊散，飘去无踪。变得更为陡斜的山径，黄泥湿滑，何社商和萧竹友在前劈草，潘新格持着萧竹友的黄杨木杖殿后，仍是“屁股盖章”滑了几跤。他记得来时的山路，不是砂岩石阶，便是砾石道路，哪需要这样斩草开路，一路阴森森的？会不会抄捷径，走近路？
何社商笑问：“淡兰山路只这么一条，想快、想慢都不行。你是怎么上来的，难道也忘记？”
萧竹友不时回头招呼他，怕他跟丢，索性要他走两人中间。落到半山腰，潘新格忽然觉得头重脚轻，愈看愈不对劲；沿着陡峭山路，半滑半走，感觉像坐了一趟云霄飞车，从束绑的座椅下来，时间和空间都在高速旋转中给打散一般；自信脑子很清楚，但眼前景色似熟悉又陌生！这山路，海拔不过三五百公尺，难道也会得高山病？
何社商的一头长辫子，老是从缠绕的脖颈脱落，他干脆将辫子打结，一口咬住辫尾，于是，吁吁的鼻息浊重了起来。潘新格愈想愈不对劲，记得阿公说过：“山里有一种‘魔神仔’，喜欢作弄人，把牛粪变草粿，草螟脚变鸡腿，让迷失山林的人，吃得一肚子胀鼓鼓。”这两个人，会是魔神仔变的人形？
要真是这样，这两个魔神仔的变化技术，未免太高超，变得这么像人，又一身如假包换的古装打扮。但奇怪的是，他们想骗人吃“草粿”和“鸡腿”，怎不早一点拿出来？不带人往深山去，反而带人往山下走？
潘新格再一想，太平洋和龟山岛在望，他们真有什么怪异举动，真要发飙跑起来，凭自自己两百公尺跑二十四秒，他们拖着辫子，也不见得追得上，对不？他们若想请吃牛粪变的草粿，只要不张口，他们能怎么样，敢用塞的？我还有一口会咬人的牙齿咧！这一想，潘新格的心情好了些，强作镇定，他轻吹口哨，吹得满山咻咻响，吹的是《第六感生死恋》那首主题曲。
“这样吹，就能把鸟吹来吗？”何社商问道。
潘新格掏出绿色心情口香糖，从社商肩头递一片给他。他小心地不让社商碰着他的指尖，回头，再递给萧竹友一片。他请吃口香糖，是想试试这甜酸麻辣滋味，他们嚼了，会有什么反应？要是能吓着他们，这*好，让他们知道厉害，别动什么歪主意；要是他们不怕，这就得加倍小心了。
“这什么东西，用这么好的纸包装。”何社商拆开绿色铝箔纸，拿着长薄型的口香糖，仔细看，“是膏药吗？”
“跟槟榔一样，可以吃，不能吞。”潘新格也抽出一片，作示范，“你们吃吃看！”
两人将绿色心情口香糖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萧竹友才嚼了两口，吐了出来，叫道：“是不是鸦片做的，会不会上瘾？”
吃惯槟榔的社商，先是一抽肩，嚼两口，偏着头，用力咀嚼，居然说：“滋味不错，是不是你自己做的？”习惯了以货易货，何社商从箩筐里掏出一块草粿，递给潘新格。“你这个东西绿色的，草粿也是绿色，我这一大块跟你换两小块。”
潘新格吓一跳，好啊！猜得没错，终于现出原形，把草粿拿出来了。我会上当，吃你的牛粪草粿？他大声说道：“这两片都给你，草粿你留着自己吃，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吃不来，我的命，没有这么好。”
何社商笑了：“你真识货啊，一看就知道。每次来噶玛兰，我老妻都会做七八张叫我带着，她做的粿，你真不吃吃看，这么客气？”
潘新格摇头，坚定地回绝。回头再等萧竹友，看他会不会再掏一只草螟脚变的鸡腿出来。果然，萧竹友伸手到背篓掏捡，很认真的样子，想骗人。潘新格提高警觉，耐心等他。
萧竹友没掏出鸡腿，抓了一张继光饼，说：“这硬饼，不知你咬不咬得动？”
烘烤成黄褐色的大饼，又是什么变成的？圆形的硬饼，香味诱人，意志不坚的人，难免都会受骗，可惜，他试错人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潘新格说着，大步向山下奔去。
坡路逐渐平缓，他跑得起劲，像一个赶火车的人，一直来到山脚，又看见那几棵壮大的榕树，迎风挺立。
凉亭不见了。潘新格看表，时间退到十点二十五分。
草岭古道的告示牌不见了。蹦跳的秒针，真的在逆转。
偌大的一座天公庙不见了。真的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从前？海岸边，只有潮水进进退退。铁轨也不见了！都不见了！
潘新格站住，用力眨眼，深呼吸，眨眼，四处张望。
他发现大榕树背后，躲藏了一个人，半边脸往外探了一下，又缩回去，却有一截靛蓝色的宽裤，露在树干外。
生日蛋糕
课间休息时，桥本老师把明日香带到了医务室。
医务室的尽头，并排摆了两把圆椅子，明日香和桥本老师面对面坐下了。老师的膝头上，搁着一本素描簿。
“可以问你吗？”
桥本老师窥视着明日香的脸，说。
明日香有些迷惘，应不应该信任桥本老师呢？如果心灵再受到一次伤害，明日香就要停止呼吸了。
“请信任老师呀，老师是和明日香站在一边的啊！”
桥本老师把自己那又白又长的手指，叠到了明日香的小
手上，无名指上一枚崭新的银戒指闪烁放光。
明日香闭上了眼睛。老师温暖的手指，让明日香觉得自
己那僵硬的身子松弛下来了，好受多了。
“想说什么都行呀，写在这上面吧！”
老师动了动身子，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了过来。明日香从桥本老师手里接过蓝色的签名笔和素描簿，沙沙地写了起来。
“老师，你幸福吗？”
意想不到的问题！桥本老师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
明日香紧紧地盯住了老师的脸。
“怎么说呢，现在要算*幸福了吧！”
明日香把签名笔握得紧紧的，沉思了片刻，翻到素描簿
的下面一页写道：
“为什么你会觉得幸福呢？”
桥本老师笑了。
“真的，为什么呢？因为有了真心爱你的人，觉得被那个人深深地爱着吧？”
桥本老师小心翼翼地说着，脸上浮起了红晕。
明日香那暗淡无光的瞳仁里，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怎么能感觉出来被爱呢？
——怎样做，才能被爱呢？
明日香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一种什么感情被唤醒了似的，脸上充满了生气。
桥本老师咳嗽了一声，面向明日香：
“怎样做呢？”
桥本老师想，自己还真的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
一股湿润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把一身大汗的两人裹住了。
“唔，是呀，什么时候才会感觉到被爱呢？”
桥本老师几乎忘记对话的一方是一个11 岁的孩子了，陷入了认真的沉思之中。她目光追逐着远去的风，问自己的心灵。明日香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快要晕倒了。
——真想这样和妈妈说话。
——明日香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想知道的事情。
——妈妈如果也能像桥本老师这样思索，有多好啊。
——和别人一起思索，怎么会是这样一件让人激动的事呢？
——怎么心都会狂抖呢？
明日香的泪水，滴到了搁在膝头的素描簿上。上面写着的“幸福”两个字，被泪水洇化了。
桥本老师把一块绣球花颜色的手绢，放到了明日香的手上。
“要用心灵来谛听我的声音，要能理解毫不掩饰、本色的我，当我觉察到一个人有这样一颗心时，我就觉得被人爱了。”
明日香连眼睛也不眨，屏住了呼吸，盯着桥本老师。
“我从没想过，怎样做才能被人爱。只是珍重自己，珍重自己遇到的人，真诚地度过生命的每一刻。我只是期待，有一天，如果出现了一个能欣赏我这样的人的人，该有多好啊！”
为了能够传递到明日香紧闭的心灵，桥本老师一句一句百感交集地说着。明日香的泪水夺眶而出了。
——妈妈，爱爱明日香……
——妈妈，求你了……
从明日香那颤抖的嘴唇上，桥本老师读出了她的悲伤有多深，禁不住搂住了明日香那小小的肩膀。
这一天的午后，桥本老师与明日香的妈妈联系上了，请她来学校一次。
“您知道明日香发不出声音了吗？”
好不容易把忙得不可开交的妈妈叫来了，桥本老师开门见山就进入了正题。妈妈一脸的不快，怒气冲冲地瞪了桥本老师一眼。
“请不要小题大做，不过是耍耍小孩子的脾气而已。我法语通译的工作刚开始，忙得团团转不说，还要参加志愿者活动，担任日语教室的老师！我真是连一点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妈妈用手拉了一下白衬衫的领子，跷起的腿互换一下，挺直身子：
“昨天晚上突然就来了通译的任务，回来迟了。不是我忘了明日香的生日，是工作脱不开身啊！可你看她，还耍脾气，还把火发到了她哥哥的头上！这孩子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
妈妈说得飞快，脸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是吗？明日香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
妈妈打断了忧心忡忡的桥本老师的话，说：“那孩子说什么了吗？就算说了什么，也请不用担心。明日香的压力，也并不一定只是来自家里吧？不会是在学校遭人欺负了吧？这方面，校方是不是尽到了责任？”
妈妈一边用长长的指尖，咚咚地敲着桌子，一边怒视着桥本老师。桥本老师显然是被妈妈吓住了，面露惧色，把手搁在了一边的素描簿上。这时，明日香的泪眼浮现了出来。
明日香，老师不会退缩的！桥本老师在心底里对明日香起誓。
她挺直了身子：
“我觉得，遭人欺负也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听到桥本老师这样说，妈妈嘴撇了一下，笑出了声：
“你承认她遭人欺负？这问题可大了。”
“不，欺负人是不允许的。但是，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孩子们经历的事还太少，遭受几次挫折是好事。不是去禁止，我想，有机会应该教会他们拥有一颗互相尊重的心。我希望孩子们能好好相处。”
“就因为把话说得这么漫不经心，明日香的成绩才上不去！我可是想让明日香去考私立中学的，如果应该教的东西，还不快点教给她，为难的可是我！”
说到“快点”的时候，妈妈还特别加重了语气。不论妈妈的脸色有多么可怕，桥本老师再也不畏惧了。
“我缺乏经验，有许多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您能直截了当地指出来，我觉得高兴，谢谢您。”
桥本老师轻轻地低下了头。她要说说明日香了，问题还在后面哪！桥本老师暗自为自己鼓了鼓劲儿。
“还是说说明日香吧，在学校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在家里呢？”
妈妈把脸偏向一边，没有回答。
“请您看看这个。”
桥本老师把素描簿翻开，妈妈的目光慢慢地移了过来。
“这是明日香写的。一个仅有11 岁的孩子，不会因为耍点脾气，就思索起幸福的意义来了吧？怎么会为‘怎样做，才能被人爱’这样一个问题而认真地苦恼呢？”
妈妈的脸抽搐了几下。桥本老师继续说：
“字化掉了，是明日香的泪痕浸的！明日香说，渴望妈妈爱她……还说，怎样做，才会被妈妈爱呢……”
语塞了，眼睛潮热起来，桥本老师摘下了眼镜。
“请您对明日香说‘我爱你’。”
有那么一会儿，妈妈耷拉着脑袋，弹着涂了一层漂亮的指甲油的指甲。短促地叹了几口气之后，她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我说不出口啊！明日香不行，我不爱这孩子。”
明日香那张忧郁的脸，又浮现出来了，桥本老师忍不住地叫出了声：
“为什么？您不是她的妈妈吗？明日香只是渴望自己能被妈妈爱呀！为什么说不行呢？”
妈妈用手绢擦去泪水，不停地摇头。
边白色的窗帘飘荡着，一股清凉的风掠过梢头吹了进来。风儿抚摸着桥本老师那因为气愤而涨红了的脸。等心平静下来，桥本老师说：
“我的妹妹，也曾经陷入了与明日香同样的状态。中学生的时候，遭人欺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不过妹妹还有不一样的，就是她只是在学校里说不出话，但回到家里，还有一个拼命为她消解学校压力的母亲！”
桥本老师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责备妈妈的语气。不认输的妈妈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了，谁让你有这么一个不能护着你的妈妈呢……
“整整花了四年的时间，妹妹才重新开口说话。直到今天，妹妹的心头还留着创伤，还不能接近人群。我愿意尽可能地提供帮助，趁着明日香心灵的创伤还不那么深，请想想办法！必须有母亲的支持，愈早愈好，请您和明日香一起接受学校生活指导员的指导。”
桥本老师苦苦相求，不知为何妈妈依然是一副冰冷的面孔。她低着头，用手绢捂住脸，瞧也不瞧桥本老师一眼。
妈妈从学校回到家里，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陷入了长长的沉思之中。
“那口气，简直像是在说我丧失了当母亲的资格！我已经尽全力了，可还让我再接着努力！”
妈妈啜泣着，自言自语着。静悄悄的客厅里，响起了滴滴答答的细密的雨声。
——我喜欢直人。可明日香就是让我喜欢不起来，望着那孩子，我心里就发慌。
——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吵成了一团！
——如同有一根针，一下接一下地扎在我的心里啊！
妈妈用尖尖的指尖，戳着自己的胸口。
“全是我的错吗？你一个没有孩子的年轻老师，懂得母亲的心情吗？”
擤着鼻涕，要吐出来了似的说。
——就算是母女，还要看有没有缘分，让我去拥抱明日香……
——怎么说呢，我做不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