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这是别人的时代
看完《别人》,就去书橱上找《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三十多年前看晚清四大谴责小说,觉得最有趣的还是这一本,《官场现形记》《孽海花》《老残游记》,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离得有些远了。
写小说到底要离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多远?
须一瓜其实很怕靠人群太近。在读《别人》之前,我先读了她的《豆子和豆腐》,在这篇随笔里她却这样评估《别人》:十多年的笔,一直远离私人的生活现场,但是这部小说,却是贴面舞了。
写作,很多时候像在照镜子,用外在的东西,照我们自己。我们都知道如何照镜子。照镜子,一定要有适当的距离,太远了看不清五官,太近了只见局部。如果把镜子贴在脸上,人镜合一,如跳贴面舞一样,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结果不太清楚,但你看得见热气腾腾的文字。《别人》,写的是别人的事,但看见的却是事事关己。镜子的事,镜子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其实都与脸无关,但因为靠得太近,脸与镜子一起分担了。
作家到底要分担什么?
我们来看看《别人》里有什么样的语言,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里面出现了什么样的人物。
小说里写道:这种恶,在每一盏灯下都有,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女主角庞贝的个性是顶风而上,一出场,对她就有如下描写:喜欢或讨厌她的人,几乎都有种小小的类似信仰的韧劲儿。
这里,出现了“绝望”和“信仰”这种词语。
作为记者,庞贝参与采访的几乎全是风口浪尖的事:克扣孩子的不良幼儿园、红包和医闹、食品添加剂、毒鸭血……
遗体捐献者阿西,他说:“人人献出一点爱,而非人人献出一点害。”
小说里写过两个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记者,都是有良知的人。这种人物设置,有作家的明白无误的思想倾向在里面。
这是别人的时代,当我们阅读了,会明白这也是作家须一瓜的时代。她在里面,几乎呐喊。
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不同,这里有一帮为工作和良知奔忙的记者。相同的是,《别人》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样,也是纷繁复杂,枝多叶茂。复杂的小说面貌与简单明了的内心相结合,迸发出写作者对生活无比的坦诚。
我自幼阅读,现当代的小说中还没有哪位作家如此写作。我说的现当代,是“五四”运动后,文学界的划分。
我居住的城市里有两位文学前辈,一位是周瘦鹃先生,他是“鸳鸯蝴蝶”派的,家里有个小院子叫“紫兰小筑”。新中国成立后,周先生的一位本家周恩来去过“紫兰小筑”。“文革”中周瘦鹃先生跳了家里的一口井自杀了。还有一位是陆文夫先生,写《美食家》的,但他生前,我也没见他怎么爱吃。他去美国出访,吃不惯西餐,就带了许多榨菜去。而我有一位朋友去美国出访,也吃不习惯西餐,带了米和锅子,在下榻处烧米粥吃,这就是真正的吃货了。陆文夫先生和周瘦鹃先生,在文学观点上有差异,周瘦鹃认为文学首先应该是有趣,陆文夫先生认为文学首先应该有用。
我一开始认为文学最重要的是有趣,后来写得多了,社会上种种不公乃至黑暗都看见了,就认为倡导文学有用的陆老师,也是大智慧的人。
周陆之争,实际上是文学的价值问题。
有趣是有距离的,这一段距离便于欣赏、玩味。有用是神魂介入,就是须一瓜说的,跳“贴面舞”了。
但说到底,什么样的文字更具有价值,评判者不是别人,是写作者自己。写作者思想的需要,就是至高价值。
我看过须一瓜的许多文字,从最初的到现在,她一直敬畏文字,对文学有着一丝不苟的努力。她的倾向是与现实的生活越走越近,以至于跳了贴面舞。她是一个清醒的作家,在生活中有很强的定力。对于她小说的走向,她一定比我们这些读者更清楚。无须怀疑须一瓜对《别人》的肯定,但这一次,她真的走得很远了,或者说,真的与人走得很近了,以至于她自己都要出面澄清一下:
不担心有人对号入座吗?
那一定是查无此人。
她说得更有劲道的一句话是:
世界肥美,我不需要顺窝边草。
叶弥
2015年7月28日
跋:别人的豆子?我的豆腐
小说家这种东西,远离点,肯定是自在的。
这小说写完的时候,我有点发呆,好像看到一个避孕失败的新生命。我怕给人不自在了。
这十多年来的笔,一直远离私人的生活现场,并时刻警觉着,走远点,更远一点,更更远一点,没想到,今天,还是回到了现场中心。过去有涉足媒体领域的,基本是个体性的,或者擦边而过。但这部小说,却是贴面舞了。我哥哥看了初稿后说,行吗?会有人对号入座吗?我想了想,说,应该对不上。关于我的写作癖好,舒婷代表乡亲们说过一句话:她有这个好,基本不写身边人事。
我的把握,并不是有多年熟稔朋友的评价证书,而是这个评价折射出我一贯的对身边人事用材的紧张与谨慎,体面点说,就是一贯的自我觉察,自我约束。我不把身边人,尤其是个体特征强烈的私心私想、私人私事、私怨私爱置入小说中。是因为——至少我现在还认为,世界肥美,我不需要顺窝边草。也因为,不能、不愿、不忍,如果你的用材是直接复制、直接剥制身边生活,那么,其中的人,可能面临尴尬。在小说的霸道世界里,这些尴尬可能就是缺席被告,它无处申辩无可上诉——令身边人尴尬,当然,这不是小说操作中必定发生的情况,有卓越操手进退自如。但是,我因为特别怕麻烦,就格外逃避这份窝边草的写作便捷方式与潇洒。我也知道,小说家基本都是手贱的,我也许终究也逃不开。事实上,逃开了也难免瓜田李下。我写过一篇《淡绿色的月亮》。灵感在采访归途降临。成稿后,只有我自己和办案人员知道,小说与启动灵感的案子,不论骨肉与魂魄,都大相径庭。但有些人不这么看,他们猜天上掉了淡绿色的月亮,我只是去派出所把它带了回家。这么想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有人喜欢就近剥制身边的生活。
现在,写了《别人》,为了一句承诺,我认认真真写了一群貌似身边的“别人”——这的确更瓜田李下了。
那么就说说“别人”吧。一说“别人”,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迷雾缭绕的距离感,或浓或淡。在这个时期,“别人”是最难以把握的世相。因为,我们基本丧失了对彼此基本把握的辨识体系,换言之,我们的品性准则、价值都在分崩离析中。没有信仰浸润甚至没有坚定一点的力量,指证、护佑我们,让我们明晰确认自己的重心。我们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别人,别人在云雾深处。多少人对别人只有恨没有爱,多少人愿意关注别人的挣扎与哀号,多少人会怜惜别人的痛与梦想?有人比一般人看见了,她站在无数镜面的折射中心,在那个折射的平行空间,她可能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到各种扭结灵魂的彼此冲撞与自我冲撞。她折射聚焦到了更多的挣扎与哀痛、希望与贪婪,还有,更多的梦与爱、孤独与无奈。她站在霉变的人心中间隐隐发痛。“别人”堆积如山,目击者最终沉默沉没。
是的,《别人》写的就是“窝边草”。写了这块世事善恶的集散地,一个人心情志枢纽中心。它用媒体框架,写了媒体人的梦想与梦魇,欲望与挣扎,写了世相人心中的妖与妄。是的,我到底犯忌了:本是“太熟了,不好下手”的平素回避地,我终于走了过来,嗅着窝边草。内心,我是一直想拔脚离去的,尤其是,之后情势变迁,那个模糊的邀约已经轻若鸿毛,但是,蓦然回首,却已抽身不得。因为那一诺千金的八九个月里,我已日积月累,采蜜式地孜孜搜集记录十多万字的素材,还有——无可计量的无数夜不能寐的琢磨与探究。
接下去怎么办呢,箭在弦上,只能敝帚自珍吧。只能认认真真地做下去了。只能格外提醒自己,此番在危险地带行走,千万、务必谨慎小心。所有的材料,该打磨的打磨,该腌制的腌制,该萃取的萃取,该蒸馏的蒸馏,仔细完成材料的涅槃。为了更准确的表现力,为了直面更准确的真实,也为了我一以贯之的——愚蠢式的落笔温存,我必须在这个程序,就必须超越魔术师,比他善变,比他善伪,比他更有力量。写作是个不折不扣的技术活。是个看起来简单,实际凶险莫测、心机竟开的复杂。你死在路上的时候,往往死因不明,只有慧眼法眼之高人,才看出你气数本来。所以写作,远不是麝香猫拉出的猫屎咖啡那么简单天然。提笔之前,你就要知道,你眼里的咖啡豆,和印出来的咖啡豆,不是同一个东西。
最后,对所有看完《别人》的人,道谢。尤其是我身边的人。你所知道豆子,和所有的豆子一样,我都磨成了豆浆,制成了豆腐。请不要指着豆渣硬说,那就是我。哦,不是的,不是的。不管那豆渣,美好与不那么美好,都不要指认,那就是你。也许你曾经是豆子,但是,小说里一定没有豆子,尤其是没有你觉得像你的那颗豆子。
须一瓜
2015年8月5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