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爱的魔法
小时候，我和弟弟的卧室在四楼，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必须走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楼道。弟弟胆小，我总是牵着他的手，故作镇定地走在前面，去按楼道里的灯，但内心其实是颤抖的，生怕惊扰了潜藏在黑暗中的什么人或物。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记得当初究竟在害怕什么，不记得那一团黑暗在我的想象中呈现什么样的形态。但读《稀里哗啦噼里啪啦！》时，当我读到小青蛙吉约姆独自躺在床上，想象着床底下究竟是一个来自水中的妖怪，一条长有羽毛的蛇，还是一个水手的骷髅架，当年笼罩着睡前时光的那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与不安竟又隐隐地被召唤了出来。
从现代父母的眼睛里望出去，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危险，怕孩子走丢，怕孩子受伤，怕孩子生病，怕孩子被同学欺负，还有水、空气、食品等种种问题……但是，当孩子向我们提起内心的恐惧，比如“我的床底下有怪兽”“有个影子要吃我”时，又有多少父母真的当成一回事呢？以成年人自身的经验而言，恐惧应该是具体的，针对人或者物，哪怕是命运，甚至时间。但孩子的恐惧则往往是空泛的，难以名状，好不容易诉诸语言，在成年人听来也只觉得幼稚可笑、无足挂齿。因为我们无暇回忆，当年那些无可名状的恐惧，曾经是如何千军万马、排山倒海似的压境而至。只有极少数的人，不论无意，还是有心，仍然保留着童年时代的记忆—“某个特定瞬间的声音、感觉与图像，以及其中的情感质地”（莫里斯·桑达克），比如这本书的作者凯蒂·克劳泽。凯蒂是比利时著名的童书作家，曾于2010年获得国际儿童文学的最高奖之一—林格伦纪念奖，当年的竞争者中包括英国桂冠作家昆汀·布莱克。
给她的授奖辞这样写道：“在她的世界里，幻想与现实的大门总是敞开着，作品总是让读者感觉到内心最隐秘的东西，使那些遇到困难、感到低落或失望的人们从她的绘本中找到希望与力量。”凯蒂告诉我，她每一本书的创作都源自曾经深深触动过她的亲身体验。比如这本《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就连接着她童年时代最大的恐惧—黑暗。
凯蒂小时候有听力障碍，到四岁才开始说话。现代助听设备虽然能帮助她和常人一样听到声音，但一旦取下，就无法辨别任何声音及其来源。
“小时候，我对于夜晚有着很深很深的恐惧感。大部分时候，我的父母都对我很有耐心，但也会有受不了的时候。我当然能理解，但每到那种时候，我都会特别绝望。”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天生的听力障碍，让她对于人的脆弱之处有一种特殊的共鸣；大概也是因为这种听力障碍，她对于身体语言有一种特殊的敏锐。她的线条稚拙、纯粹，寥寥数笔，看似漫不经心，却于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变化中生动地传递出角色的内心变化。就像小青蛙吉约姆，从夜晚初降时的临水而立，到一次次蹚过水地毯，一次次痴缠父母，一次次躺回自己的床上，都是恐惧情绪的一次次升级，从隐隐的不安，到担心、害怕、恐惧，再到最后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感到无比的孤独与绝望。
凯蒂曾说，她最喜欢的主题有两个，一是黑暗，二是魔法。描摹黑暗，是为了展示出路；而魔法对她而言，未必是上天入地，可以是一片落叶、一朵花、一阵柔软的风，是听到有人在街上唱歌。
哲学家罗素曾在《幸福之路》中专门辟出一章谈论儿童的恐惧。他举了好几个例子，谈自己如何设法帮助三岁的儿子克服不合理的恐惧。比如他的儿子对影子感到恐惧，他认为恐惧的对象是路过街道而未能看清的物体（如公共汽车）投影在房间里的模糊而急速移动的影子，他就用手指在墙上和地板上弄了影子，然后让他的儿子模仿，由此消除了这一恐惧。不久，他的儿子渐渐明白了影子的原理，并开始喜欢玩影子。
青蛙爸爸不是哲学家，他帮助吉约姆克服恐惧的方式，更像是凯蒂所说的“魔法”—在漆黑的夜色里，他带着吉约姆游向一片大大的睡莲叶，带他发现“稀里哗啦噼里啪啦”的源头：
“稀里哗啦！”一只鼹鼠在挖他的画廊。
“叮咚叮咚！”一只夜莺在快乐地歌唱。
“噼里啪啦！”一条银鱼跃出水面，又沉入水底。
在书的题名页，凯蒂将这本书献给她的父亲与杰里米• 费希尔。杰里米• 费希尔是英国童书作家波特小姐笔下的角色，一只老青蛙，住在池塘边的一个邋里邋遢的破房子里。有一天，他去钓鱼，却差点被鱼吃掉。费希尔先生的原型是波特小姐的父亲，他经常在苏格兰的乡间别墅与朋友一起钓鱼，正是他的宽厚、理解和爱，给波特小姐的人生涂抹上了温暖丰富的底色；而在凯蒂的小时候，也总是由父亲来安慰她。
夜色温柔，愿天下所有幸运的孩子，都拥有来自父亲的爱的魔法慰藉。
《三联生活周刊》主笔 陈赛
对世界充满善意与好奇
《美杜莎妈妈》的作者凯蒂• 克劳泽曾说，在她所有的作品中，这本书离她的心最近，因为她同时是美杜莎和伊丽赛—她是一个母亲的女儿，也是两个儿子的母亲。
在这本书里，你首先注意到的，是妈妈那一头长长的、金黄色的、纠缠在一起的长发，那么诡异、桀骜不驯，仿佛自成一个灵魂。是的，就像大海里的水母。
凯蒂专门为这本书写过一篇文章，谈到一些创作的灵感来源，特别谈到一种“蛋黄水母”，它与希腊神话中的女妖美杜莎同名。
而美杜莎这个名字是瑞典生物学家林奈取的，两百多年前，他周游世界，为万物命名，而这些水母的触须让他想到了美杜莎。“我觉得水母很神奇。水母的含盐量与海水的含盐量是一样的，所以它们才能在海水里静止不动。我喜欢看着它们慢慢地游泳。它们已经在海洋里生活了六亿五千万年，我甚至无法理解这种时间的长度意味着什么，就好像它们是海洋永恒的守卫者。它们对于生态环境的意义可想而知，还有人说它们是永生的。”
当凯蒂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会着迷地看着那些搁浅在海滩上的水母，她一次次试着把它们放回大海，尽管一次次被蜇得很疼。从远处看，水母是那么迷人的生物，就像她故事里的那位美杜莎妈妈，用那样一头纠缠着的长发，将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或者说将自己锁在自己的头发里。只有女儿能靠近她。
在妈妈头发编织的小床上睡午觉。
在妈妈头发晃动的节奏里吃着饭。
在妈妈头发的帮助下，第一次在海水里走路。
在妈妈头发的帮助下，第一次与小鸟打招呼。
在妈妈的头发里听故事，
在妈妈的头发里玩游戏。
妈妈的头发化为白马，
妈妈的头发教她识字……
妈妈的头发就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是没有魅力的。就像那些一直跟随着她们的小小精灵们，在奇异的时空缝隙里，他们有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礼节和他们的日常。
但是，对女儿来说，这些是不够的。她向往着妈妈的头发之外的世界，那里有大海、阳光，还有玩闹的孩子……
“你是我的珍珠，而我将是你的贝壳。”
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爱得如此深切，又如此错误。但初为人母者，谁不能理解放手的不易呢？分离焦虑本来就是人类最基本的、最深刻的恐惧之一。它是死亡焦虑的变形—分离意味着死亡。而对美杜莎而言，她的焦虑和恐惧有着更深刻的原因。
在希腊神话里，美杜莎是一个可怕的女妖，戈耳工三女妖之一。她的头发由无数条小蛇组成；她的眼睛会发出骇人的光芒，看到的人都会变成石头；她的腿是响尾蛇的身体，摇动尾巴能发出恐怖的声音；她居住的洞窟周围到处是人兽的石像。但是，她曾经是雅典娜的祭司，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女。由于她太过美丽，以致波塞冬在雅典娜的神殿里强暴了她。雅典娜一怒之下，把她和她的两个姐姐变成了最丑陋可怕的怪物。
在希腊神话里，她只是作为一个邪恶的妖魔而存在，是为了衬托英雄的伟大。直到今天，她仍然是死亡、危险与恐惧的隐喻。她代表妖娆和致命的诱惑。她的目光能洞穿一切，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的命运。谁记得她曾经的美好与纯洁？谁关心过她的生死？谁又想象过她所遭遇的痛苦？
“美杜莎”和“妈妈”，听上去是两个多么不可调和的词语。
事实上，在希腊神话里，美杜莎的确是一个母亲—那是在故事的最后，珀耳修斯斩掉了美杜莎的头颅，从她的断颈里生出了巨人克律萨俄耳和飞马珀伽索斯。但在这里，凯蒂给了她一个可爱、甜美、对世界充满了善意与好奇的女儿。
初为人母的另一层顿悟就在于，你的人生从此不再只是关于你自己。相信这个世界的善意并不容易，尤其是经历过伤害之后，但作为母亲，我们必须如此相信，必须如此放手。所以，最后，美杜莎妈妈剪掉了一头长发。她放下了自己曾经的命运，承担起一种新的命运，也由此打开了两个生命新的可能性。
美杜莎的头发到底去哪儿了？
原来，在被剪掉之后，
它们变成了很多小小的可爱的海蛇，
一起出发，和大西洋湾流汇合。
《三联生活周刊》主笔 陈赛
关于死亡的另一种真相
人类学家玛格丽特• 米德曾经就圣诞老人的问题写过一篇很有趣的小文章。她说，现代父母纠结于要不要告诉孩子关于圣诞老人的真相，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在说谎。这是一种难以调和的认知失调。
在米德小时候，她的父母会给她讲不同国家的圣诞老人的故事。她最爱的一个版本是一个俄罗斯的传说：有一个叫Babushka 的老奶奶，耶稣的门徒途经她家时，邀她一起上路，但她没有送给孩子的礼物，于是就留下来准备礼物。后来她起身追赶门徒，却始终没有追上。所以，直到今天，她仍然满世界漫游，每到圣诞节就停下脚步，给睡眠中的孩子送去礼物。
米德认为，以这种方式告诉孩子关于圣诞老人的真相，不仅可以引入不同的民间传说与价值系统，还是一种很好的契机，让孩子理解“事实”（某种你能拍摄、录制且所有人都认同存在的东西）与“诗意的真相”之间的区别，即一个人以一种象征的方式来表达他对宇宙、对同类的感受。
圣诞老人与死神很不一样，一个带来喜悦，一个带来痛苦；一个带来礼物，一个带走你生命中最爱的人。但是，它们都属于生命中极为复杂、难以言说之事。与圣诞老人一样，我们很少告诉孩子关于死亡的真相——很多时候，连我们自己也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思考这件事情。
人为什么活，怎样活？为什么死，怎样死？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一直以来，我们总是倾向于低估孩子理解复杂事物与情感的能力，但这些问题对于我们而言如此重要，对于孩子而言也同样重要。
美国作家怀特曾说：“在人生的早期，每个孩子都曾经领受过某种强烈的暗示，关乎他的神秘的内心生活，关乎人的神性，关乎大自然通过‘我’来宣示自己。这种难以表述的情感令人动容，铭记不忘。”这种暗示，可以是一个小男孩在夏日夜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无忧无虑，忽然像是因了新的知觉，初次听见蟋蟀的唧唧声，一时间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与天地万物，与昆虫、草木、夜晚融为一体，意识到对人世间的难题—“‘我’为何物？”的隐约的应答声。也可以是一个小姑娘，刚刚葬了她心爱的鸟儿回到家中，凭窗而立，双肘支在窗台上，生疏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忽然省悟自身也是整个故事中的一环。
一些非常优秀的童书，曾经以温柔、以幽默、以悲伤等基调，处理过死亡的话题，比如《爷爷变成了幽灵》《伤心书》《秘密花园》《夏洛的网》，但从来没有一次，让死神以这样温柔甜美的小姑娘的形象出现。
她很轻很轻地走路，
轻轻地敲门，害羞地
靠近即将离世的人。
她用双臂拥抱他们，
她把他们带走。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话。
……
小船静静地向前划动，
向着逝者的国度。
逝者们都将会被温柔地对待。
凯蒂• 克劳泽的文字与绘画散发着一种罕见的忧伤、温柔与平静的氛围。
这本《小小的她的来访》来自凯蒂• 克劳泽与儿子之间一段很长的对话，当时他才三岁，问了很多关于死亡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答案，不同的宗教有不同的答案，但我觉得我和儿子能发明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事来。”凯蒂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灵感还来自舒伯特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她喜欢舒伯特，他的音乐总是能让她平静；还有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 巴里科的一本小说Ocean Sea 、《千与千寻》中神秘的无面人，以及因纽特人的艺术。
这到底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还是一个关于友谊的故事？抑或是想要传递什么更重要的讯息？“爱。”她回答说，“人类总是害怕那些未知的东西，但也许冥冥之中的彼岸是美丽的，生命也一样。它可以如此美丽，我们要为活着而心怀感激，每天善待自己的生命。
“我们都是社会性动物，不可能独自生存。我们都需要他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孤独的人，即使在疯狂的大城市里。只有很少的人能真正与孤独共处，也许是因为他们找到了自我（内在的神）。我相信我们都是神的碎片，有着巨大的潜力。所以，当小死神与那个可爱的女孩在一起时，是如此充满活力。
“至少，我希望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是这位死神小姑娘来接她，这会给我极大的安慰。”
如果她的身边还有一位白衣的小天使，当然更好。为什么不能是小天使与小死神一起迎接即将前往逝者国度的人呢？这是另外一种真相。
《三联生活周刊》主笔 陈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