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气

直面人之存在，直面人之困境，直面生活的真相。安德鲁·米勒又一力作。
《氧气》是小说中一出戏剧的名字，这出戏剧讲述了被矿难困在地下的三个矿工的故事：第一个接受了命运的不公，第二个抱怨让他落到这种地步的社会经济体系，第三个则寄希望于被挖开岩石的人救助。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共享的“氧气”正在急速减少。
小说的主人公爱丽丝·瓦伦丁是个刚退休、丧偶的教师，饱受疾病折磨的她马上就要死于癌症。她身边有两个儿子：亚历克和拉里。亚历克是一个目光短浅、优柔寡断的翻译，他正在翻译的作品正是上文提到的那出戏剧《氧气》。亚历克害怕照顾病中的母亲，他不知最悲伤的时刻什么时候来临。但即使在这时，他仍然妒忌地感觉母亲似乎更喜欢他的哥哥拉里。
拉里，曾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和演员，但他的光辉到中年时就已褪色，目前不过是个失败的肥皂剧演员，为了避免破产而维持着脆弱的婚姻。小说中还有一个人物是匈牙利流亡剧作家拉兹洛·拉扎尔，《氧气》正是其作品。他悠闲地生活在巴黎，却始终被1956年匈牙利叛乱时的记忆折磨。
这些人物、这些片段看似毫无关系，但其实正像被困在地下的矿工：每个人都必须努力获得自己呼吸和生存的空间，尽管每个人的生活枷锁各不相同，但命运仍然以各种方式威胁着他们的生存。书中人物碰到的情况具有普遍意义，描写很有生活气息，引人思考。

安德鲁·米勒（Andrew Miller），英国著名小说家，1960年生于英国布里斯托。 他曾于1991年在东安格利亚大学学习创意写作，1995在兰开斯特大学发表了论述批评性写作与创意写作的博士论文。 他发表第一部小说的《无极之痛》（INGENIOUS PAIN）获得了三个文学大奖，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International IMPAC Dublin Literary Award，英国作家D.H.劳伦斯、E.M.福斯特、格雷厄姆？格林都是该奖获得者）。目前这部小说已经被翻译成36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

“捕梦网”是印第安人的一种手工艺品，在原住民保留地的纪念品商店里卖得很便宜。它有手掌那么大，是用树枝弯成的一个圆圈，上面缠着皮革。圆圈中间是用塑料绳编织的一张网，网中央穿着一颗绿色的珠子，就像端坐在网中的蜘蛛。去“印第安熊肉洞”的时候，拉里·瓦伦丁买了一个给女儿埃拉做礼物。那是在北卡罗来纳州，当时他正在那儿拍电视剧《太阳谷轶事》。后来发生的事，决定了这将是他参演该剧的最后几集戏。
现在捕梦网就挂在埃拉卧室的窗户上。说明手册上说，这网会捕捉噩梦，只允许美好的梦境飘落在她的床上，让她只梦见晴朗的清晨、在穆尔海滩玩耍的时光、亲切的医生、慈爱的父亲。
他低头看着她。房间里的东西都小小的，让他觉得自己庞大无比。埃拉四肢摊开四仰八叉地沉睡着，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被。
她微微张着嘴，吸进夏夜的空气，发出嘶嘶的响声。
她的脸上散落着凌乱的发丝，双眼紧紧地闭着，好像睡觉是件需要集中精力去做的事。她总是这副表情，不管是涂颜色时不小心出了界，还是握着铅笔在本子上笨拙地写写算算。
虽然如此，但他还是不抱希望地开始寻找。大多数时候，他找到的几率总比柯斯蒂找到的高，她为此很生气，觉得这说明他比她更了解女儿，知道某些她不知道的秘密。他先从埃拉下午穿过的牛仔裤找起，翻遍两边的口袋，发现里面只有纸巾的碎片、一枚银镍币、一块小熊软糖。接着，他拿起胖嘟嘟的洋娃娃，轻轻卸下它的头。如果挤压娃娃的身体，它会说话，抱怨身上淋湿了，要求吃东西，或者说“我爱你”。弗赖贝格祖母传给柯斯蒂的“古世”牌银链不见了，最后就是在它里面找到的，当然是埃拉的杰作。但今晚，洋娃娃的头里空无一物，只传来淡淡的有毒塑料气味，里面还有少许黏湿的胶状残留物。然后他开始检查她收集的贝壳，一片一片拿起来摇晃，希望里面能传出什么声音。结果没有。下一个目标是他从伦敦买回来的音乐盒。这里面很适合藏东西，因为要想查看内部，音乐就肯定会响起来，警告藏东西的人。
他打开盒盖，倒过来摇了几下，晃出数声（（橘子与柠檬啊））的曲调。什么也没有落入他等待的手心。他拉开衣柜抽屉，翻找过整齐的短裤背心、成打的袜子和衬衣，然后转向旁边的玩偶屋，拆下前墙，打开钥匙链上挂的小手电，查看里面信用卡大小的玩具床，每张床底都找了一遍。在厅里那张精致的小餐桌上，他曾找到过自己的ITF牌衬衫袖扣。这回里面只有玩偶一家，包括爸爸、妈妈和两个孩子。他们都穿着毡制的衣服，中了咒语般僵硬地坐在桌前，面前摆着陶瓷做的火腿。
他退回窗边，揉着僵硬的后颈，透过捕梦网望着海湾处纷繁交错的灯光和黑暗。她藏东西的本事越来越好了。一开始，她还不懂该怎么伪装，怎么预测对手的反应，但很快就都学会了。藏东西的场所也变得越来越隐蔽，甚至带了点嘲弄的意味。这也证实了霍夫曼博士的理论：她“借走”那些东西，目的是为了让人找到。这种行为算不上偷，也不是简单的孩童期盗窃癖。至于到底是什么，霍夫曼还没想好名字。他还要收集更多的证据。
他听见她翻了个身，便轻声唤道：“你醒了吗，埃儿？”他光脚走到床边，凝视着阴影中她温暖的身体，好像那姿势就是个象形文字，能够从中看出什么线索。她向左侧身躺着，右臂垂下床沿，指向地上一排整齐的鞋子。那是女佣罗莎收拾好的，她来自墨西哥的奇瓦瓦，有着出奇的好脾气。
不知为何，鞋子是根据季节的顺序摆的。他把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到鞋子上，顿了顿，然后慢慢蹲下身去。他的膝盖软骨有旧伤，来自网球场上多年的震荡冲击。他直接跳过夏季凉拖，依次翻看运动鞋、校鞋和光泽明亮的小红靴。他称之为高筒靴，柯斯蒂则叫它们橡胶套鞋。最后是小羊毛内衬的冬季短靴，那是爱丽丝担心英国的冬天，寄给埃拉的六岁生日礼物。到秋天她就该穿不下了。
他拿起短靴，倒过来摇了几下，把手指探入。在左脚那只的尖头里，他摸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大小有如抗抑郁胶囊。他用指尖慢慢拨出来，把它拿在手里，对着窗外橘红色的光芒查看，已心知肚明，这就是那只失踪的耳环。柯斯蒂把这对耳环留在了浴室的壁架上，过了一个小时就只剩一只了。
这也就意味着还要再去找霍夫曼，让他和埃拉进行一场含有温和责备的谈话。自从十八个月之前戒指失踪开始，这种谈话已经进行了不知多少次。埃拉坐在椅子边缘上，双脚荡在空中够不到地毯，眼中带着那么一点点傲慢。父母无法理解这种谈话的神秘目的，但它似乎会激起她孩子气的轻蔑。收费150美金一小时的霍夫曼提醒拉里和柯斯蒂，不要让这些讨论造成伤害。“这件事很微妙，”他这样警告他们，在精美书桌的另一侧淡淡微笑，“要像修剪盆景一样小心。”他冲自己收集的微型变种柳木盆景挥了下手。在他的办公室里，灯光暗淡，空气是过滤的，因此它们长得十分茂盛。
床边的闹钟上，米老鼠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了整点。凌晨两点了。英国则是早上十点。虽然已经答应过了，他还是累得不想给亚历克打电话。他太疲倦，无法应对可能听到的话语。还是明天再说吧，到了洛杉矶再打好了。明天也不迟。他拾起埃拉的药雾吸入器，晃了几下，检查里面的舒喘宁还剩多少。
市场上已经出现了更好的新型吸入器，名叫“智能喷雾”，用微处理器计算药物的摄入量，还有别的什么新奇技术，可以查看最大喷气量，已经经过了加利福尼亚大学研究员的验证。柯斯蒂想给埃拉买一个，她的有些同学已经开始用了。
去客卧过夜之前，他最后一次望向她的脸。她的表情柔和下来了。如果说她之前多少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现在她已经彻底睡熟了，深深陷入梦境的迷宫中，精神松懈，面容出奇的平静完美。
一瞬间，他惊慌地想摇醒她，将她唤回坚实的世界中。他弯下腰，几乎碰触到她。然后，像老童话里温柔的食人魔那样，他轻轻吸入了她的鼻息。
……